不知道他是否能记起，这样的泪下，是第几回？

因为梦想，当初他选择了离开家乡，但依旧期待着有一天归来。毕竟山里的家，有爸妈在守候。走的时候，也想过，即使不能衣锦还乡，但是在城市里挣钱，肯定胜过在山上的土里刨食。回来的时候，一定不会空手，再面对爹娘，一定可以奉上他的一份孝心。走的那天，已经出嫁的姐姐，抱着刚刚会叫“舅舅”的外甥女，和妈妈一起把他送上开向城市的长途客车。车开处，烟尘里两个最疼自己的女人挥手，泪眼婆娑的面容逐渐模糊，随风飘来的嘱咐却一直回荡在耳边——“城里要是不好过，你就回来……”

是啊，城市虽然漂亮，但似乎并不愿意接纳他这样的淘金者。城市里的人，似乎都很忙。忙到没有人注意他在城市的存在。日子一天天过去，口袋一天天干瘪，却一直找不到一个可以停下来的落脚之地。似乎，他就只能在这城市里游荡。

当饥肠辘辘依然还在街头游荡，口袋里却再掏不出一毛钱的时候，他骑上了路边一辆漂亮的自行车。揣着换来的50块钱，才踏进小饭馆的门，一副冰凉的手铐就搭上了他的手腕……

终于过上不用再担心吃和住的日子了，期限，是1年。

没什么，反正是背井离乡，咋样都是过，1年后出去，再找点活干，挣点钱回家吧。他以为，自己的一切，可以瞒过亲人，也可以瞒过所有的乡亲。虽然追悔莫及，他也在自我安慰的同时，开始了也算平静的囚禁生活。

可是，这样的日子才过了12天，大地的震撼就让他的平静难以继续。每天不用再干活，也不用再训练，大部分时间，是管教民警带领着上课学习，或者收看电视节目。

电视里的画面，撼人心扉。电视里传来的休息，更让人揪心，那么多房子成为废墟，那么多人死去，全国全世界，都在为生命哀悼。他山里的家乡，就是死伤惨烈的重灾区之一啊，那里的亲人，怎么样了呢？

通讯恢复后，每人都可以拨打免费的亲情电话，他也顾不上掩盖自己失去自由的处境，一次次拨打那个一直牢记在心的号码。可是，电话里，却听不到一点回声……

一天、两天，身边与家中取得了联系的人越来越多。有的人，亲人也受了伤，但还没有听到有谁的亲人失去生命。

7天后，身边所有人都和亲人联系上了。他每天都在管教民警的带领下拨那个熟悉的号码，可一直都无法接通。管教民警，也在想方设法帮助联系。可，一直没有消息。于是他，一个并不强壮，也谈不上坚强的小男人，每天都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。但他心中，依然存了一份侥幸——身边那些家在灾区的人，亲属没有一个在灾难中逝去，自己的亲人，也许也只是受了伤，正在哪里治疗吧。

时间又流过36天，会见日。很意外，管教民警通知，有亲属来看他。哦，看样子，家中的亲人还安全。

随民警来到会见室，映入眼帘的，却是年轻的姐夫写满哀伤的脸庞。

地震时，姐姐家的房子塌了。姐姐和外甥女、还有姐夫的妹妹都被埋在了废墟下，姐夫发疯似的赶回家，刨出她们，但外甥女和姐夫的妹妹都已经停止了呼吸。姐姐，右侧的半边身体从头到脚多处骨折，奄奄一息。两天后，姐夫从医院返回。顾不上歇口气，又冒着飞石塌方的危险，步行了6个小时，赶到了大山深处岳父的村庄。可那里，早已经是山崩地裂，往日景象不再。垮塌的山石，掩埋了岳父曾经的家。老母亲幸免于难，一直守在那里，却没有办法把老伴挖出来……7天后，老父亲才被挖出来，随即就地掩埋。守了7天7夜的老母亲再也支持不住，精神崩溃，疯了。

听着姐夫的述说，他的眼泪再次磅礴。灾难，居然对亲人的伤害是如此深重。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，在那一刻彻底化为了泡影。身边的民警，也止不住落下了眼泪。

法亦有情，15天后的早晨，全队集合，管教民警宣布他所外执行，他获得了回家照顾亲人，重建家园的机会。并且，是由民警护送回家。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和掌声中，他踏上了归家的行程。虽然，两手空空……

140公里行程，前90公里“桑塔纳3000”警车只跑了不到1个小时，后面50公里却足足跑了两个小时。许是近乡情怯，一路无语的他，在车子就要开进镇子时，把脸深深地埋在了两只手掌中，只看见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手指缝里淌了出来。

车到派出所，走下车的他似乎傻了。母亲、姐姐和姐夫早就等在派出所，却似乎也是不敢相信或者不敢相认。都没有上前。相望处，都是泪眼婆娑。

是啊，谁又能想到，4个月后回到家乡，会是这样的一个光景。儿啊，娘等你回家，又岂是一个望穿秋水可以说完……

直到随行的民警招手，母亲和姐姐才慢慢走上前来。姐姐脚还跛着，是由母亲搀扶着的。可他，却依然挪不动脚步。

母亲抓住了儿子的手，一声哀鸣：“儿啊！你总算回来了！”让在场所有人的眼泪都流了下来。接着，一边哭，一边一迭声地埋怨：“儿啊！给你说了的啊，在外面过不下去你就回来嘛！你咋就搞成这个样子了嘛？”反反复复地，母亲就念叨着这几句话……

看看母亲情形又有些不对，姐夫赶紧上前和姐姐一起抱住了母亲，劝慰她：“弟娃回来了就对了。就对了……”

小男人也抱住了母亲：“妈，我错了，今后不得了……”

一路送他回来的，除了管教民警，还有检察院的检察官。母亲情绪稍稍平静一点后，民警和检察官拿出了送给他们的几千元救助金，交到了母亲的手里。谁也没有想到，母亲没有推辞，接过钱却一头跪在了地上。淳朴的山民，不善言辞，却用最直接最令人感动的方式表达出了心底的感激。

从镇上到村里的公路还断着，管教民警只能送到这里了。和派出所民警办完交接。小男人就算真正自由了，一起匆匆吃完了饭。依旧还是在泪光中，一家人和民警挥手作别。

他，在眼泪里，是否已经有了新的决心？已经是一片废墟的家，够他忙活的。但相信，有一天，他还是会走出大山，再一次去追寻自己的梦想，那下一次归来时，又会是咋样呢？